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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 从校服到婚纱的模范情侣离了
添加时间:2023-11-2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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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本文系网易“人间”工作室(thelivings)出品。联系方式:/font

  和霍书亦结婚那天,亲朋好友来了一堆,婚礼洋洋洒洒摆了五十桌。本来婚庆公司定好了,新郎上台,从新娘父亲手中接过新娘,主持人致辞,双方父母上台,大概再走一套俗气的致辞,也就结束了,高级一点的还会有一个证婚人。结果彩排那天,的爷爷坐镇,删减了许多的俗气桥段,剩下来的时间,老爷子就为自己安排了一个讲话,时长大概十分钟。

  婚礼当天,流程很顺,但是老李头讲完话以后,霍书亦的爷爷也站起来,示意主持人有话要说。他接过麦克风,开板第一句就是:“老李说的不全面,我补充两点:年轻那会儿,我是厂长,他是车间大工,水平没我高。”语毕,四下笑声一片。

  和霍书亦是我的初中同学,俩人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,被老师打压,给家长打电话,开家长会点名批评。但是青春期就是很叛逆,越被打压,两个人的感情就越瓷实。

  快到初三的时候,双方家长打算好好谈谈两个孩子的问题了——霍书亦家里打算给闺女办理转学去别的城市读书,霍书亦知道后,用自己的方式勇敢地为爱抗争着,她觉得自己去新环境会不适应,也因为自己实在不能和分开,遂寻死觅活;家的办法则很单纯,只要被老师找一次,就狠狠地揍儿子一次,揍来揍去,有的时候被他爸揍,都不知道是因为谈恋爱还是因为在学校打架。

  我们班主任给双方家长提了个绝好的点子:让他俩好好在一起吧,不张扬就行,反正霍书亦以后是能考上市一中的苗子,而最后能去个中专就算大造化了。按照班主任的预想,等中考完了,霍书亦到时候就该和分了。班主任说,霍书亦就是一个情种,去了哪儿都得撩骚小男生,但是一中的男生肯定更好,是不是?

  于是双方父母坐下又谈了一次,这一次是承认两个孩子的关系,并且督促两个人好好学习。

  那个时候我们十三四岁,父母也就是三十多四十出头,都得顾工作,所以平常接送上下学的任务,一般都是交给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。的爷爷当时用的钱,支了个炸串摊,就是我们那一带曾经赫赫有名的“铁路市场老李炸串”。上初中以后,为了接孙子放学,摊子改叫“三中老李炸串”了,一放学就去他爷爷的摊子上拿一只炸鸡腿蹲在路边啃,眼睛往天空上一抬,他爷爷便会把自己戴的大檐帽扣在他脑袋上。

  有的时候,霍书亦也会在大冬天蹲在马路牙子上,嘴里嚼咕着不知道什么串,油腻腻的嘴巴子和冻得皴红的手甚是显眼。她爷爷来接她时总会踢她一脚:“跟他妈谁学的,小姑娘家蹲马路牙子,跟二流子似的。”霍书亦就站起来,又把一条腿蹬在路边的树上,余光瞥着老霍头,老霍头就嫌弃地站远,靠在自己的车上,等着孙女吃完。霍书亦偶尔也会递过去一串给爷爷,老霍头总是打掉递过来的东西:“一股子油烟味儿。”

  让家长和老师们始料未及的是,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,在霍书亦的帮助下,通过初三一整年的努力,竟然考到了和霍书亦一个校区的一中分校。我们上了高中,霍书亦平时在一号教学楼的第一中学,在二号楼的一中分校,老李头小摊的牌匾接着改成了“一中老李炸串”,放学后一切照旧: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得油渍渍的,霍书亦就在边上陪着他,老霍头也只能靠着车,等霍书亦走。

  后来,这对早恋少年又考去了一个城市的大学,又一起回到了这座小城,进了味精厂干设备操作,霍书亦进入了一家公司当会计。两个人如愿结了婚,是我们初中这些同学里唯一一对从十二三岁处对象一直到结婚的,也是最早结婚的一对。

  工作的味精厂离市区挺远,要出市区,翻过一个立交桥,走过一条两边长着矮树的水泥路,等能看见有牛群和羊群的高坡了,往坡下面走就是那个工厂,坡北面就是内蒙古了。

  每天要穿着青蓝色的工装,戴着一个黄头盔,坐在凌晨的公交站等单位的专车。这个时候出门的他,已经把霍书亦的早餐做好了,等她早上八点左右起床就能吃了。他晚上有时候能坐班车回来,有时候加班到深夜,就得自己打车回家,五十块钱,往往进家的时候霍书亦已经熟睡。后来再加班到深夜,就不回家了,在单位凑合一宿。

  其实按厂里的规定,就算加班到深夜,也应该是有班车的。他找过一次汽车队的队长,队长大嘴一撇:“兄弟,你不是让我单跑一趟只为了送你吧?”

  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幻想,有一辆车该有多好,就可以在每天下班后不等班车回家了,也不用羞怯地去求人了。但是刚结婚,他和霍书亦都没什么钱,这个想法就只能暗暗隐了下去。

  为了能快速攒钱,去了个家电公司兼职,成了一个安装员。老板的集成燃气灶,美的的空调,AO史密斯的淋浴,专职安装,不管配送——很强调“不负责配送”,想表达自己不是做苦力的,干的是懂安装的技术活,但即便拼了命想和谁解释一下,也没有人听。味精厂附近是一片工人新村,棚户区改造的安置户都在那边,用户对电器需求量很大,他就一百两百地赚着。

  他们结婚那年刚入冬的时候,一天打电话说找我吃饭聊点事情。能吃的馆子已经吃遍了,说去他家吃。婚房里面,红色的条带和粉色的气球还没撤,光是站在屋子里,仍然能回忆起前一阵婚礼当天的盛况。我特意带了一瓶青花汾,别人送礼给的,平时舍不得喝。

  我一进屋就向展示着这个白瓷瓶子。他正扎着围裙在擦厨房玻璃,边擦,玻璃上的冷凝水就成股流下。

  “单位聚餐,不回来。”为我倒上酒,问我,“那个谁你记得不,他爸是科委的,他爷跟霍书亦他爷是同事,咱隔壁班的,后来考的武大,去年出国了——嘶,叫他妈啥来着,想不起来了。”

  “可拉倒吧,咱手边数得上的出国的,哪有一个回来了?”扬着手里的筷子,扔进嘴里一个花生米,又对我说,“你说,国外就这么好吗?”

  “书亦——唉,也不是她要出,是孩子要出——也不是孩子要出,是以后想让孩子出。”回答。

  “这个是大连枫叶的,这个是师大附中国际的,这个是美国的,这个是德国的。什么什么的一大堆。书亦打算以后生了孩子,去国际学校,一路上到出国。”说罢,咂巴了一口酒。

  “哪有钱啊我的兄弟,孩子要在国外生,我俩得先出去吧?我俩去国外干啥啊?我其实想问问你,和那个出国的那个谁有没有联系了,帮我问问,是不是真有那么好。”

  “书亦其实有他微信,人家从小就认识,他俩总联络这个事儿,但是我总觉得不靠谱。你应该还有别的出国同学的联系方式,你帮我问问吧。这件事儿这几天就得敲定下来。”

  从厚厚一沓纸中,调出一张前后有密密麻麻演算过程的纸,给我指了指:“大连这个学校,一直到出国前,大概两百万,还得是我保守估计。”说着,他又咂巴了一口酒。

  半瓶白酒下肚,门锁传出“咯哒咯哒”声,霍书亦回来了。马上起身朝着门口走去,给媳妇递拖鞋。霍书亦看见屋子里的我,热情地摆了摆手,我也起身回敬了一下。

  霍书亦直直盯着桌子走向了厕所,回来坐下,悄声告诉我:“她不乐意闻酒味儿,不让我在家喝酒。”

  说着,赶紧收拾桌子上的那沓出国资料,我举起杯:“那咱俩把杯里这点酒了了吧?”

  正当蹑手蹑脚要把资料放回柜子时,霍书亦在厕所里传出了喊声:“这衣服怎么又没晾啊?!”

  “冬天本来衣服干得就慢,你今天不晾我后天都穿不上!一天天就让你收拾收拾家务,你怎么这么轴啊?都说结了婚男人就会变,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啊!”霍书亦抱着膀站在卫生间门口,看着抱着一大团各种衣服缠裹在一起的球。我腿有点坐麻了,也没能起身帮。

  “嘿嘿,也没多麻烦,这不一晾就干吗,屋里有暖气,一晚上就干得差不多。”边晾着衣服边赔着笑,我拄着膝盖想站起来帮帮他。

  “你别动了!让他自己干,平常都自己干,来客人了装起来了。”霍书亦对我摆了摆手,我就顺势又坐下了。

  “他是找你商量事儿吧?”霍书亦看向我,还没等我说话,接着说,“我今天去我爷家了,老爷子说了,出国是一定要出的,真拿不出钱那天,就拿他丧葬费也得出国。”

  “那我家这几口人都死了丧葬费也开不出你们家一个人多啊。”觉得自己很委屈。

  “你听听你说的还叫个人话?我他妈跟你说话咋这么憋气呢!开玩笑的话你听不出来?”霍书亦抓着正在晾衣服的,把衣服打落一地,“那不是为了你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吗?”

  “就你这个脑子,你能生出来清华北大的孩子吗?那我都打听了,去国外念书肯定是不一样,教育程度肯定比咱们强。你看看谷爱凌,人家从小在国外长大的……”

  霍书亦大概是恼了,直接踹了一脚,一个趔趄,膝盖处“嘎嘣”一声弹响。

  “诶呀诶呀老婆,完了你给我踢折了,快快快你带我看病去吧……”一手捂着膝盖一手揽霍书亦入怀,耍赖求安慰。

  “我跟你闹笑话呢?我跟你闹着玩呢?你有没有重视过我的话啊!”霍书亦一手甩开的胳膊,拧着眉瞪着眼。

  “你和你们家人别嘴上重视好吧?我要看见行动!你们家,你爷你奶,你爸你妈,四五十年的积蓄拿不出一二百万吗?别一次次敷衍我,说到底,我不是为了你们李家的孩子吗?”

  “我说没说过我不愿意在这张桌子上吃这么油乎乎的东西?弄脏了下面的地毯根本洗不干净!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每天就知道吃吃吃?”

  听见霍书亦这么说,我下意识把手里的大腰子放下,想起身穿衣服走,但是霍书亦再次朝着我摆手:“没事你吃你的。”

  我只好再次坐了回来。买的串都是双数,我一直很礼貌,没多吃。看着眼下这个情形,我开始放心地吃那份,吃得满嘴油,想喝口酒顺顺,可能是吃得太忘情了,只听“滋溜”一声,他俩停止了吵架,一齐看向仰脖子喝酒的我——我慢慢放下酒杯,站起来,穿衣服,内心告诉自己,这次霍书亦再怎么摆手也不能坐下了。

  霍书亦为我让出了一条出门的路。出门的时候,满了歉意地为我开门,我才迈出门一步,身后的门“咣当”就关上了,我走出几步,才想起来还有半瓶酒没拿,回身想敲门拿酒,只听门内霍书亦的声音传了出来:“喝喝喝,来不来你还喝上白酒了!我让你喝!”紧接着就是“砰”的一声。

  我再次转过身向外走去,心想,“银瓶乍破水浆迸,铁骑突出刀枪鸣”,白居易老先生所言诚不欺我。

  后来有一天,来科里找我借车,门岗护士对我说:“有一个满身酒气的人找你!”

  那是他们结婚后半年,霍书亦确定怀孕了。未来怎么培养孩子的问题彻底不藏了,严肃地摆上了台面。的父母是坚决不同意让孙子出国的,并一直声称,不是钱的问题,是舍不得孙子,想孙子。其实这是一种伪装的说法,用亲情难以割舍去伪装没有钱的事实。想着,既然要优质的教育资源,就不妨去找找省会城市中的优质资源,但他没有这方面人脉关系,兜兜转转,又找去了自己媳妇的亲爷爷,结果老霍头一拍大腿:“你去找我的老同事啊,他孙子和你们都是同学,去年出国啦!书亦知道的,找他准没错。”

  固执地认为,国内正常上学的孩子不会比国外差,没必要把孩子往外送,但是以省师大附中为例找了一圈,都很难说服霍书亦。

  霍书亦说:“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卷进题海战术,我希望他对这个世界保持探索保持好奇,富有全方面的能力,而不是做题。”

  师大附中也很难说服老霍头,他总会把成功的例子拿出来堵孙女婿的嘴。渐渐明白了,老霍家的逻辑是:因为确定孩子要出国,所以对出国本身不允许有丝毫的质疑,哪怕是有问题,也都是可以接受、可以解决、可以在脑海中欺骗自己的问题,而解决不了的,比如费用问题,那是人的无力导致的,而不是因为费用太高。

  在这种思路的驱使下,因为自己的无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——是的,你不能因为自己对生活的无力,就阻拦别人前进的脚步,有人青云直上,有人步入幽谷,曾经同在一间教室的人,十年二十年后的处境可能大不相同,十五岁认识的朋友,到了二十五岁时,可能就要重新认识一下了。

  王涵初中时候是霍书亦最好的闺蜜,在她和谈恋爱期间帮过不少忙。王涵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就在南方打工,具体是哪里,我们不知道,王涵也不清晰。她曾经转学去过南方,又因为不能在高消费的城市里生活下去,回到了东北。终于等到了这一天,她克勤克俭的父母在南方有了立足之地,她也要追随过去了。

  王涵那天是有一些放松的,她急切地想去到新的生活中去,再不必在这些旧友故交里徘徊,她要去没有人认识她的城市树立一个新的人设。

  那天我看了看我们四周的人,有人是酒鬼,有人是赌鬼,有人小时候偷鸡摸狗,现在却改邪归正当了人民警察,有人小时候名列前茅,现在因为酒后闹事进去过两次了。时过境迁,大家重新坐在一起,居然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了,小时候的事情已经反过来倒过去讲了无数遍,新发生的事大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,只剩下一句:一路顺风,有时间常回家看看。

  席间有一个酒鬼,曾经追过王涵的,问她:“什么时候结婚啊?可得回来办啊!”

  她说完这句后,席间突然噤声,大家面面相觑,只有默默喝着自己面前的酒。

  人一入社会就和学生时候完全不一样了。王涵才研究生毕业,正准备去南方申个博,还算半个学生,但是霍书亦已经工作两年多了,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让她无心打理头发,穿着也成了职场化打扮。霍书亦颓靡地贴在座椅上,听着王涵讲上次去酒吧遇到的“06年的男孩”如何与她搭讪,如何与她玩游戏,如何向她索吻,而她又如何欲拒还迎。我们一时间也都在回想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在干嘛——时间的划痕从每一寸肌肤溜走,身上的细纹是赛跑、追逐、争抢留下的痕迹。事实上,我们仍旧是年轻的一代,只是这种年轻已经和学生比不了了,我们才刚刚进入实际意义上的生活,一圈一圈地被固定在柴米油盐上。我们之间的先驱者——和霍书亦——现在焦头烂额,而我们之间最晚进入围城的人,很可能是王涵。

  我急切地想跳出这个圈,但看着霍书亦的样子,应该比我还急。感知到了霍书亦的心思,但是他只能闷头喝酒,旁边的那个男同学我已经想不起来叫什么了,他搂着一杯接一杯地喝,说着:“我结婚你得过来给兄弟当伴郎。”

  包间里没有人去送他俩,席间不知道谁说了句:“十几年的感情啊,只落了句‘一路顺风’哦。”

  散场告别的时候,王涵还问我霍书亦怎么了。我只能说:“没事儿,她不一直这样嘛。”

  想哄哄霍书亦,他知道霍书亦生着一口说不出的闷气。他找到我,借了五千块钱,说想给媳妇买个金手镯但是自己钱不够。

  “这不是赶上了吗,也赖我,前两天她就说去查查,我也懒了就没动,要是前两天就查出来怀上了,赶着俄乌开打以前,黄金就没这么贵。”说。

  去中国黄金那天,风挺大也挺冷,贴心地给霍书亦围了条围巾,一直把鼻子尖都围住。

  “我现在就肚子疼,但是不是因为呛风,我就纳闷,咋能怀上呢?”霍书亦拽着问。

  进了商场,直奔中国黄金找我的前女友王潼。我俩已经很久不联系了,来的前一晚,我发了微信,免得她到时太不给面子,甚至是没认出我来,那就太尴尬了。我俩也是初中处的对象,但是和霍书亦修成正果不同,我俩甚至没能混过高中,王潼家里后来安排她回了农村,所以论起曾经的感情,大抵是沦为年少无知的扯淡。

  王潼看见老同学来了,十分热情地招呼着。霍书亦显然来许多次了,直奔主题要了一个手镯。她手腕子细,那么粗的镯子戴上显得旷,就建议买个细点的:“你看看,你这小干巴骨棒,不好看。”王潼借着由子拿出来一个克重低一点的镯子,看着差不多,问了价钱,比上一个便宜了五千多块。

  觉得是心理价位,安安稳稳要拿出手机付款。但霍书亦也许是觉得这个过程太快了,太顺利了,就接着挑选,说:“给孩子也买一个吧。”

  “那就买一个吧?”最后那个疑问的语气,让人听不出来是想买还是不想买。

  “基本上都是十六七克的,二十克的也有,工费五十八,就少算你点儿,算我给孩子随礼了。”王潼没说具体多少钱,让自己算,她知道给个准数的情况下,可能就不买了。这种计算题会给人一种“滞后满足”,算出来结果以后,能有一种“的确便宜不少”的错觉。

  我一个胳膊拄着柜台,正打量着满柜子的金光四溢,突然感觉脖子后面喷来一阵温热,夹杂着严重的长期辛辣饮食不消化的臭味儿和肝火旺盛的浊气。然后,我的后背被一个鼓鼓囊囊好像猪八戒一样的肚子顶住了,我摸着后颈,一个回头,一张油腻腻的大脸,几乎挨在我脖子上面喘着气,眼睛却看着正挑宝宝镯的两口子,估计是眼神儿不济,还想往前看得仔细点,马上就要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了。

  “诶诶,爷们儿你肝火挺旺啊,你这大体格子别靠我身上啊。”我搓着后脖颈,斜眼看着这个男的,直起腰来,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。

  “靠你太近了吧小伙子,我眼神不好看不真亮。”那张大脸挤了个笑容,向别的柜台走了。

  这边的霍书亦已经提着自己的中国黄金小礼袋翘着脚了,看的苦瓜脸,毫无疑问,超预算了。我们这边走,王潼那边就去招呼刚才那张油腻的大脸了。

  我跟着霍书亦一起走出商场,又在商场门口停住了脚。东北的雪来得又快又急,全看刮不刮风,只要有一阵风,雪片就像下锅的饺子一样往下砸。风把天空吹一个窟窿,窟窿里放出一条银龙,他把雪花吹下来,还得把雪花吹上去,落在人的头顶和帽子里。小时候看《小时代》,郭敬明笔下的人在下雪天打着伞,好不浪漫,但东北人从没想过下雪还能打伞,估计要有人在我们这里这样干,谁看见他都得说一句:“傻X,下雪天打啥伞啊?”

  商场门口的地板是光面的水磨石,雪被鞋底踩化了成了黑泥,黑泥在水磨石上抛了光,滋溜溜地滑。这种天气,霍书亦肯定是不能走回家了,但又打不到车。我们只能眼看着盼着雪快停下好打车走。

  “小霍啊,咋在这呢?”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,是从一个大肚子里鼓出的气,从一张大肉脸吐出的话。

  “回不去家了啊,我送你们回去吧。”说话的正是刚才柜台处在我脖子后面喘气的大油脸,他从怀里拿出车钥匙,向一众车里的某一辆走去。

  恭敬不如从命,我们一行人尾随着郝科长上车。霍书亦先拉开副驾的门,似乎又觉得不妥,让坐副驾,自己和我坐在了后排。谈话间,我大致听懂了,郝科长是个乡镇的小干部,总要和霍书亦的公司有一些往来,所以关系比较熟。

  “诶呀小霍,我这车还有对你的记忆座椅呢,你不坐我车,我都没想起来。”郝科长的大肚子顶在方向盘上,慢慢调节着座椅,随意地跟搭话,“哪高就啊小伙子?”

  “啊,挺好挺好。咋没买车呢,这来来多不方便啊。”郝科长看似无意的话,让神色凝重。

  “说起来啊,年轻人买黄金是对的,这是投资啊,小霍的手腕子细但是手挺大,得买个粗镯子拴住。”郝科长看着说道。

  这三言五语,让我直觉得后脖颈有人对我吐气一样,又温热又冰冷。我问:“郝科长平常肝不好吧?”

  “肝不好能看出来点,看得出来肾也不太好,心肾不交,心也一般,郝科长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啊。”

  “让您注意身体,还能啥意思。”我心想,一个乡镇的领导,又不是我的领导,身体不好还不行说?

  一路无话,车一直开到霍书亦家楼下。拽着霍书亦上楼,匆忙给我打个招呼就分开了。

  下了车,我就在心里犯嘀咕:这郝科长好手段,没问霍书亦家在哪儿,就能直接送到楼下,瞧瞧人家这办事能力,要不说人家能当领导。我一个劲儿后悔刚才不该和郝科长抖机灵,不然他可能也把我送回家了,省得我还得走回去。

  在回去的路上,我边走边接到的微信,他让我借辆车,说过两天要去烧纸,霍书亦怀孕了,得告诉那边的长辈一声。我说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呗,却让我赶紧借,说是霍书亦家的规矩。我说那就让霍家出辆车呗,又觉得抹不开面,“都结婚了还和老丈人家要东西”。

  正好科室里有一个师弟结婚新买的哈弗H6,我就跟他借。他问我要去干吗,我说去趟村子里。他说村子路不好走不想借,我说一定要借,我挑好路走。他说不能划坏了,那是他丈人爹花钱买的。我心想,没出息的玩意儿。

  当然,话说回来了,我要有出息,为什么还要借车啊。大家都是没出息的玩意儿,这样一想,舒服了很多。

  我们要找一个远离交警视线的地方烧纸,最好空一点的地方。澄黄的环保纸捏起来像小时候擦用的粉色纸,闻起来一股硫磺味儿,烧起来一阵风就没了。出城的路上很颠簸,过城郊的时候,看见一伙警察在查酒驾。

  我们找到一片已经枯了的林子,林子前有一片大空地,像是打谷场,满地都是雪壳子,点不着火。我和用脚后跟硬磕出一小块地儿,本来脚已经冻麻了,这一磕,腿都麻了。我帮他们点着了纸,就走去一边溜达。按理说,他们得叨咕叨咕,先人才听得见,才能收到钱。果然,我听见霍书亦说:“姥爷,我来看看你,不过年不过节的是和你说个事儿……”

  声音逐渐减弱,我把留在他们两个人身边的耳朵收了回来,走进枯林子,呵出一口浓雾。这片林子很像我们初中时候学校旁边的那片林子。霍书亦当年就是把约进那片林子里相互拥吻,互生情愫的。我确信是先拥吻、后生情愫,因为霍书亦也约过我,事实上,她也约过别人。那天她约我来到林子里,说要抄我的作业,我说你别扯犊子了,在这哪有抄作业的。她就让我把眼睛闭上,在湿冷的空气里温热地亲了我一下。我只记得自己感受到霍书亦嘴唇的温热的同时,也感受着她嘴唇上的死皮,扎脸。我登时呼吸紧张手脚发凉,周身麻木,说话语音颤抖。

  我不知道每个人在青春期面对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,但是当时的我挺懵,我也想去抱霍书亦,但是我没敢,更莫名其妙的是,我伸出去的手落在她脖子上,使劲儿掐了她脖子一下,像提溜小鸡子似的问她:“亲啥?”十三岁的霍书亦愣了一下,觉得没意思了:“不干啥,走吧。”

  转过天,霍书亦又约了进小树林。让我在林子边上的过道给他们放风,看着来往的人。那天的我如同现在的我一样,看着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发愣。我的确没有在青春期的时候勇敢过,我的勇敢被林子里压抑的气息覆盖了,一阵冷风吹过,吹散了没有路灯的街道上的行人,吹得树叶哗哗响,吹得烟尘四起,但是吹不进当年那片林子里温热的两个人。

  那天拉着霍书亦的手满脸涨红地走出林子,看着我,仿佛得胜一般。我感觉心里好像刀割一样,哪怕在此以前我压根不喜欢霍书亦。

  纸钱儿都扔进火里了,站起身,拄着膝盖晃了晃,扶起一边的霍书亦。一摞压一摞的纸钱儿烧得不充分,那一捧火在的翻动下,不时喷射着火舌,好像又想起来一股劲儿,烧个不停,越往下翻越旺。火势迎风,人脸上的绒毛开始卷曲,脚不住地往后退,眼睛也烫得睁不开。但是身子还是冷,冷得不行,想快把火打灭就走,但霍书亦制止他说,这火得自己灭,得烧完。

  一辆警车开了过来,没开警笛,但是闪着警灯,远远地看着我们仨和这一捧火。五分钟,十分钟,两个警察走下车,盯着我们这边的火。但是我们的火很给面子,依旧直直冲天。警察没耐心了,快步走来,见了,赶紧用木棍敲打着火源。一个警察手里拿着水瓶,哗哗啦啦把火堙灭,一点火星都没有了。

  “我们都来了十几分钟了,看见我们了还不灭火,你也没给我们面子啊。”那个警察抱着膀看着霍书亦。

  “你别拿手指我啊,要不咱们回去说说这件事儿!”警察正了正执法记录仪,确保把我们仨都收录进去。

  “快别闹了,咱也算烧完了,都完事儿了,挺好挺好。”护着媳妇,央求她别再说了。

  “我也不知道怎么调节,这破车又没有座椅调节。”说着,把车窗按下来了一点。

  车窗外的冷风灌进车窗,他的胸膛加快起伏着,他的气息拼命向外吐露着,耳朵涨红了,脑门儿冒着热气,身上像是有一阵暖流在对抗着冷风。他肩膀上有纸钱儿留下的灰末,我从车中间的后视镜看见,霍书亦倾过身子想帮他掸了掸,只是手刚放在他肩膀上,就把他吓了一跳。

  给霍家的长辈烧完纸后,辞去了味精厂的工作,专心做起了家电维护的小老板,还成了商场电器专柜的代理商。柜台是别人的,他卖货,提成拿大头,手下的员工卖货,他也拿提成。上班时间比在味精厂宽裕很多,业绩好的时候,比在厂里赚得多,业绩不好的时候,勉强温饱。

  “说不出来,原来初中老师找家长,我俩紧紧把手握在一起,高中考试她考砸了,也是连我一起挨批,上了大学来回八个多小时车程,也要周周见面。现在不知道咋的了,狗屁话没有,和她说话她也不搭理我,装听不见。”

  大概是这次喝完酒半个月后,霍书亦离开了家。她出门时,问她要干吗去,她说想散散心,不想在家待着。说“我陪你吧”,她说“我想自己”。

  也没有过多阻拦,他想着霍书亦也就是走个三五天,去闺蜜家,或者回娘家,也就回来了。

  时间越等越久,会定期打电话给霍书亦让她做孕检。一开始霍书亦还接电话,后来变成了发微信,再后来微信也不回复了。

  我骂过:“你是孩子他爸,你俩也是合法夫妻,你应该强硬一点,不回来也得回来。”

  又找我借车,说要给自己家房子整理出一个婴儿房。这借车顺畅很多,师弟只是告诉我别再把车里整一股子灰就行。我说不会的,但多少可能会有点水泥灰。

  打算在婴儿房铺上榻榻米,墙壁用壁纸贴点画,想来想去,打算贴绿色,因为霍书亦喜欢蔻驰包装袋的绿色。选定壁纸,回家开贴,我俩一起抻着对角,他站在梯子上指挥下面的我。我弓着腰往上瞅他,他翘着脚瞅下面的我,最后贴了四个角,用刮板刮气泡,贴得边边角角和山脊一样,一棱一棱的扎眼。

  “不对吧哥们儿,这玩意不是这么贴的吧?”我看着歪歪扭扭的花纹,满墙的深绿色,深邃阴暗,预想的效果应该不是这样的,“撕了吧。”

  我看见了地上的塑料布。东北入秋以后,窗户和门都会漏风,这种“钻风”年轻人感受不到,婴儿和老年人会有明显感觉。从墙壁开始把整面窗户都用塑料布封住,能缓解一些。

  神情呆滞看着我:“给书亦他爸他们家准备的,每年都给贴,今年都快开春了,得去拆了。”

  顿了顿,又缓缓开口:“你还记得那个郝科长吗?前两天上新闻了,被处分了。”

  “霍书亦有一天回来得很晚,但是那天没说有应酬,就是被这个郝科长侵犯了。”的声音开始颤抖。

  “啥实质性的也没发生,没有用的。”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,深深地把自己的头埋在膝盖上,“霍书亦说那天是经期,所以啥也没发生。”

  我想安慰安慰,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——其实那次买金后,我又和王潼闲谈,说起了和霍书亦。王潼说霍书亦总和那个油腻大脸来看黄金,那男的总说给他老婆试手镯,但是拽着霍书亦手就不撒手。我说你别瞎传,人家刚结婚。王潼说,反正不是我老公,爱摸谁手摸谁手吧。

  “我希望她告诉我,她拼死反抗是因为她爱我,是为了我,而不是因为经期。”红着眼睛看着我。

  “不知道,她知道我很生气,所以那天我在家里喝酒她也没管我,我那天晚上就想去揍那个郝科长一顿。”说。

  “没去。我问过霍书亦,如果不是经期,是不是就没那么激烈地反抗?”哽咽了一下,“霍书亦说,她也不知道,‘也许吧’。”

  去了老丈人家一趟,如愿知道了媳妇现在住哪儿了。霍书亦没出去散心,她没去任何地方。霍书亦的父母也不懂,他们觉得亏欠女婿,但是亏欠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。

  转过天,拉着我在霍书亦新租的房子楼下蹲着点。这个小区临街,一楼外围都是门市,里面是三栋大楼围成的停车场和花园。霍书亦租的房子要从楼体外部接出的铁架子楼梯上去,那个铁架子楼梯像小时候我们去的黑网吧的“逃跑梯子”,悬在半空,踩上去就吱嘎响。

  从风口拥挤进来的风打着旋涡在楼体间冲撞,我和找了个背风的角落,他咂巴咂巴地裹着烟,烟就黏在嘴唇那点口水上随着身体抖动,如来回晃的钟摆,老远看去,黑漆漆一团里有一个光点明明灭灭,他的眼睛死盯着那个黑色楼梯上上下下的人。

  “你要是怕冷你就走,我要是看见她和别人在一起我就上了!我要是了,也是给你打电话送我去医院。”

  我没再说话,他从地上看见一个啤酒筐,捡起一个瓶子,攒在手里,随时准备着爬上那个铁梯子。

  天气太冷,冻得脚发麻,让人想撒尿,但看着那来回穿梭的风,估计朝哪儿撒尿都得尿裤子上。示意我要去方便,让我盯着。这个时候,一个身影出现了,大概一米八多的身高,手握着栏杆一步一步在铁楼梯上向上走。那人上楼后不久,霍书亦房子的门厅就点亮了。

  这个时候,霍书亦门厅的灯灭了,那个黑色身影又出了门,从铁楼梯上往下走,身后面有好几个黑色的东西,看不清晰。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梯子,“哐当哐当”的声音让上面的人止住了脚步。招呼着,手掌就要攥那个男人的衣领,右手的啤酒瓶呼之欲出,却戛然而止。

  “我给她租的房子我能不知道?这儿离我多近啊!”老霍头放下手里的东西,顺着小区出口指了指马路对面。是的,马路对面就是老霍头的家。

  老霍头在婚礼上的慷慨激昂我还历历在目,这才半年多过去,他好像更老了一点,脸上松弛的皮肉垂在嘴角,两颊被风吹得通红,皮肤干燥开裂像个山谷。他满眼冷峻地注视着孙女婿,抬着头看着老头,回味着“我给她租的”这句话里的信息量。

  “是啊,你也知道她怀着孕,你也知道她刚结婚,你咋不知道找找她?”老霍头一句话顶了回来。

  “不知道想不想回家不会问啊?出来散心能租房子吗?一直都不找怎么才想起来找?矛盾不矛盾!刚结婚你就变心?”老霍头再次顶了回来。

  老霍头推开走下楼梯,肥大的棉衣挤过,再挤过我,手里还拖着一个大大的纸壳子。

  长长的寒夜里,两个人呛呛声转瞬消弭,两个人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。在楼梯上僵硬站了许久,我把他扶进了楼道里,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吹打着厚重的电子门。

  此后每一天,都要去那个房子门口转转,霍书亦的父母家,他也隔三差五就去一趟。

  闹过打过,但是无济于事,霍书亦就是不露面。很害怕,冥冥中他也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。我觉得害怕的是霍书亦离开他,但是此时此刻,霍书亦已经离开了,那就是怕霍书亦对孩子下手?但是没做过父亲,他对孩子的感觉其实也没那么真切。那或许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凄凄惶惶的感觉,在这段感情里从来都是被动的,他渴望一个稚嫩的声音可以紧紧握住两个世界里的人。

  冰雪逐渐消融成冰晶,偶然感知到,不是霍书亦创造了与自己的感情,而是自己的假想迷惑着两个人,那种看似的深爱,实则是遥远的、两种永不能重叠的感情。

  “你连孩子妈都见不着,这都快生了,真整出个霍元甲,你也没招啊。”我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清醒点,“哥们儿我劝你,实在不行报警吧。”

  “不行,不能报警,不能撕破脸,霍书亦啥都干得出来。”打开我的手,一脸凝重。

  “说不定现在都没有这个孩子了,你想想啊,霍书亦和你分开的时候就打胎了,这么长时间不见你,也合情理。”我说。

  一直到十月份,快到孩子预产期了,每周都去霍书亦父母家,时常会买一些婴儿用的奶粉和尿不湿,偶尔会买给霍书亦一些保养品,但是居然没见过一次霍书亦。

  过得像一个单亲爸爸,最后还是丈母娘给他出了个主意,说霍书亦住院的时候会通知他,再说了,要给孩子上户口,也需要他参与,这个时候就可以见到霍书亦和孩子了。

  自此以后就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。这一天来到的时候,没有太多的欣喜,因为将要见到孩子的欣喜被如何面对霍书亦的问题冲得烟消云散。觉得自己非常占理,但又总觉得差些气力。

  那几天和霍书亦和从前一样,出双入对,似乎那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。十五天以后,霍书亦出院了,把她送回娘家,答应她第二天来的时候给她买肉蛋堡。可第二天来到霍家时,霍书亦再一次消失了。

  “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?她这不玩你吗!”来找我时,我都觉得没法儿忍了。

  “狗屁啊,刚生出来都跟小老头似的,跟你爷爷像吧?”我问,“孩子姓啥啊?”

  霍书亦在逃避的那段时间里,做了两个准备工作:一是准备钱,二是准备出国。她终于决定和王涵一样,跳出这个圈,她决定趁着自己年轻,出国接着读书,她等不到腹中的孩子长大了。

  深知,如果霍书亦出国了,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可能了,霍书亦眼界拓宽了,必然不再甘心于活在这个小城市了。“宁愿给资本当狗,也不愿意踏踏实实做人了。因为他们觉得出过国的人,阶级都不一样了。”我们出过国的朋友如是说。

  “不知道,她要是带走对她也麻烦,我自己也不想养,当年还不如打了。”说。

  霍书亦要去大连读一年预科,此后隔三岔五就去一次大连找她。偶然的一次,说自己很想去大连生活,觉得那是个很好的城市,但是转念间,他又觉得没必要,毕竟,如果不是霍书亦,他这辈子也不会去大连的,他就算去了大连,霍书亦有一天回国了,也不会和他留在大连。

  临入冬前,给他妈打了八千块钱,让他妈交供暖费。他这两年基本上没赚钱,可他妈妈打电话给他,交代说自己一年种了三亩苞米,一共卖了不到四千块钱,连城里房子的取暖费都交不起了,让给她找一个保洁干干,趁着自己还能干动。

  于是,释然了,他送霍书亦去周水子机场的时候,手里已经握着红色的“离婚证”了。他看见了一种农作物,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品种,第一次飞大连时还很低矮,第二次就很高了,最后一次去,已经遮天蔽日了。

  人比植物长得慢,但是时间长远,当植物能挡一面风霜的时候,孩子还有厚厚的一辈子要去经历。没有一个母亲去教孩子如何宽容和温热,也没有一个父亲教孩子要勇敢和有担当,在他终于长大的某一天,他不想去做自己父亲这样的男人,也不愿意迎娶自己母亲这样的女人。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自己艰难处境的童年,但他仍要去抗争没有遮蔽直直吹来的风雪,一次又一次。

  但我们这儿的离婚率,上一次统计是71.51%,全国第一,孩子长大以后,身边的同学大概率都是离异家庭——这样想想,又放松了许多。

  送走霍书亦后,约我出门跑步,从他家跑到味精厂:“我一定要跑一次,我想看看究竟有多远。”

  从文化西路,到金辉南街,过桥,到长白路,珠江路,十三公里,走走停停,呼哧带喘,上桥再下桥的时候,他看着一辆辆车飞驰而过,热情地和每一辆车招手。他拖拉着脚,腿已经带不动脚,鞋尖踢着路面。又起风了,云在天上抱着雪,雪傍着风,风卷着人,在一望无边的珠江路上,在风雪中再次跑上那个高坡。

  阴云散了一点,透出阳光,撕开衣服露出胸膛,冷气在他通红的脖子上酿起水雾,额头渗出的汗水凝结成冰渣挂在睫毛上,一声响遏行云的咆哮。

  “你记得不,那个谁,他爸是处长那个,就是在这条街上接的新娘,迈巴赫车队,双闪闪了一路。”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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